水滴的聲音, 響徹在漆黑之中。

如果真的認真開始懷疑自己被老師所撿到的一整段人生的話, 就會發現不止一處兩處的異樣——譬如通過強行灌輸的形式所獲取的知識, 又譬如對於歐爾麥特的失望在年歲積攢的過程中, 莫名其妙就扭曲成為了一經提起就神經仿佛被灼燒炙烤一般的強烈仇恨。歐爾麥特這個名字仿佛與瘋狂滋長的恨意凝結到了一起, 隨後疾風怒濤一般席卷著整個意識，發散成為了對於英雄以及英雄社會本身的恨意和厭惡。

身在“異常”當中的人無法感受到異常本身, 而只消有人從外界拉上一把，只要呼吸過真正的空氣, 就再也無法忍受待在深水當中四面壓迫的窒息感。

被刻意培養而來的邪惡和扭曲就如同夢境當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攀援而上的跗骨之蛆，無法擺脫也無法揮別。死柄木弔想要伸手去蕩開遮蔽視野的血色, 卻無論怎樣竭盡全力去掙紮，都像是被包裹在琥珀當中的昆蟲一般，於鋪天蓋地的粘稠樹脂當中等待著窒息而亡。

曾經唯一的寄托大概就是會被那個稱得上是老師的男人所拯救，而如今的回憶當中，這般令人難以言喻的滑稽人生，全部都拜其所賜。

可真是……

“志村君。”

——響起呼喚的聲音。

“——這一次, 一定會拯救你。現在立刻馬上, 立即就讓你從這樣的深淵當中離開。”

什麽人……佐倉……？

陌生的名字侵入意識。

佐倉蜜柑。

不對, 這不是陌生的名字。

在陡然消去了藥物的持續影響之後，死柄木弔的狀態顯然不佳。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 在地上積攢起了一小片水漬痕跡。佐倉蜜柑強打精神, 手指之間一塊又一塊個性所凝結的石頭從掌心當中滑落, 竟然已經在地面上堆了小小的一攤。

“這樣持續使用還不熟悉的個性沒關系嗎？”

今井螢有些擔憂地問道。

“……沒事。”

佐倉蜜柑吸了口氣：“就差一點點, 這是準備了很長時間的，一定要完成的事——”

在佐倉蜜柑忙碌於自己個性控制的同時，英雄安德瓦他們也沒有閑著——更為專業的成年人在無效化的幹涉消失的那一刻，就非常默契地清理了周圍顯然已經陷入混亂當中的機械車輛，清理出來了一片足夠清凈的空地。

安德瓦抱著手臂冷淡道：“雖然不知道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這種技巧。”

他盯著正在不斷從佐倉蜜柑的手下出現的顏色各異的小石塊：“——這確實不是行平泉水的個性，姑且就先相信你這一次。反正死柄木弔這家夥現在也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等他醒來的話，英雄這一側也有不少的問題需要問他。”

“我知道的。”

佐倉蜜柑手底下不停：“我只是，想竭盡全力去做到我現在能做的事情而已……接下來，就拜托各位了。”

除卻TC4的藥物影響，死柄木弔的體內顯然還混雜了不少來源不明的幹涉痕跡，其具體體現就是不斷被佐倉蜜柑所拔出的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石塊。就短暫接觸的感受而言，這之中有潛意識灌輸，情緒誘導，思維幹涉等覆合的多種類別，顯然是被控制得徹徹底底。

“好過分……”

哪怕是一開始就有所準備，佐倉蜜柑仍舊為名為志村轉弧的少年所遭遇的情境而感到觸目驚心。

最後一塊“石頭”被取出來之後，死柄木弔悠悠轉醒。渾身上下的劇烈疼痛頓時讓他想要再度昏迷過去，卻在看到了熟悉的一雙眼睛之後重新強打起精神來。

“啊，是你。”

少年歪歪斜斜地說出這句話，重新閉上了眼睛。

歐爾麥特最終沒有拯救他，歐爾麥特甚至不曾出現。幼時轉瞬即逝的期待和祈願化作濃郁不可消泯的仇恨，而如今無論是期待失望仇恨和被誘導而誕生的癲狂與邪惡，都伴隨著一塊又一塊從體內被提取出的個性凝結的團塊消失殆盡。

如果是這樣的話……

他想，哪怕是遲來了這麽多年，時至今日能夠等到英雄來拯救，果然還是足夠幸運。

“就現在，立刻馬上就來拯救你”，佐倉蜜柑全力全開地克制著個性進行著覆雜的檢索和提取，最終將這一句看上去完全不符合一名普通科學生身份的目標達成。

“竟然真的……”

看著地上散落的三三兩兩的各色個性團塊，今井螢也不由得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來。無論是心操人使還是佐倉惠理的個性，通過蜜柑所提取出來的個性凝結都只能夠呈現出單一的色彩，因此如此龐雜的顏色和種類，顯然面前的這位敵聯盟的少年首領，被灌註了數種不同的個性在其中。

雖說不能夠具體了解到這到底都是些什麽，但是如此的場景對於今井螢而言已經足夠的觸目驚心。

“其實是一樣的哦。”

佐倉蜜柑一只手抓著死柄木弔的手腕，另一只手扶著對方的一側肩膀：“我也是一樣，志村君也是一樣。只不過我爸爸大概運氣更好一些，也沒有志村菜奈婆婆以及歐爾麥特那樣出名。”

因此，同樣是被轉移意圖避開敵人與危險的佐倉蜜柑在關西的鄉下平安長大，伴隨著紫藤蘿下的婆娑光影，無論是童年和少女時代都美好如同夢境。無論是佐倉爺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今井都對自己照顧有加，伴隨著大家滿滿的愛意，才培養出了佐倉蜜柑如今的性格。

於是面前明明是被報以同樣的心境所寄托於別的家庭的志村轉弧，渾身上下被TC4損毀得近乎稱得上是孱弱的身體，看上去就更加令人扼腕嘆惋。

“就算你把個性的幹涉都已經取了出來，現在的這個狀態，也非常的不妙喔？”

佐倉蜜柑的身後，傳來英雄霍克斯的聲音：“畢竟TC4雖然沒有肉體層面的依賴性，但是對於精神的催摧毀程度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這麽簡單。”

年輕的英雄攤了攤手，說道：“因為對一些老前輩感到好奇所以我也知道一些……舉個簡單的例子，你給一面墻上釘上了釘子，哪怕你想要把這些釘子全部都從墻上拔下來，最終的墻面上也會留下一排一排的釘子孔對吧？想要再恢覆成一面完整的墻，那可是相當艱難的事呢。”

——艱難到，希望渺茫的程度。英雄治愈女郎的個性本質上還是激活人體本身的恢覆能力，但是如果這具身體原本就已經處在瀕臨油盡燈枯的狀態，那麽無論是什麽方法，都很難起到應有的效果。

“——有辦法的。”

佐倉蜜柑輕輕說道。

“我從小惠理那裏，借來了別的‘力量’。”

像是溫柔的風吹拂過粼粼波光，又像是一塊幹冰驟然投入火海。死柄木弔的周身重新開始冒起白煙來，但是這一次卻並非伴隨著痛苦，而是什麽東西在逐漸歸來，填補著血脈之間的缺漏，生機重新在這具身體當中重新流淌起來。

——像是光粒凝結成為億萬光河，奔流入海，生生不息。

“……淬火效應。”

今井螢皺著眉頭，輕輕吐出一個陌生的詞匯來。

並非是將“這具身體所處的狀態”回溯——那樣的話就會連帶著個性的幹涉影響一起恢覆；也不是將肉體的時間反推，這樣的話，根本不可能達到漫長的十幾年前的那個沒有被影響過的時刻；同樣，這也不是將人類直接回溯與類人猿那般的物種程度的回溯，雖說和其相類，但也有不同……

是更為細致的，更具有針對性的“什麽”。

連惠理都不曾精細掌握的個性，現在就熟練使用給你們看。

佐倉蜜柑皺起眉頭來，將精神凝結成細密的網。

疼痛消失的那一刻，死柄木弔——如今的志村轉弧突然意識到，仿佛有什麽一直堵塞在身體當中，帶來沈重感的東西，已經悄然消失了。

“今井小姐！”

漆黑的車子停在了港口眾人的附近，穿著西裝的青年打開了車門：“之前您需要我們準備的，醫院的急救措施已經準備好了，今井昴先生他聽說今晚可能會有手術就等在醫院裏了，救護車馬上就會到，您所說的重傷患呢？”

今井螢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佐倉蜜柑，以及周圍一圈兒還沒有反應過來的英雄們，尷尬道：“重傷患……重傷患被治好了，現在沒有重傷患，你讓我哥直接回家吧。”

來人：“……”

看到對方表情有異，今井螢猜測道：“……是不是我哥又額外吩咐了什麽？”

對方幹巴巴道：“昴先生今天逼著我們上上下下把整個診所打掃了一遍，自己的辦公室和手術室重點處理，上上下下嚴格殺菌，還在前臺大廳裏擺放了鮮花……”

佐倉蜜柑：“……”

目瞪口呆。

不知道是應該說小今井準備充足天機神算，還是應該吐槽今井昴哥哥反應過度。

“啊，雖然沒有重傷患，但是還是有傷者存在的……”

畢竟倚靠回溯來祛除病痛是可行，但肌肉水平和身體素質本身卻很難一時半會兒回到符合這個年齡的正常狀態：“英雄們也是，有很多話想問吧？那麽就一起先去醫院吧。”

“之後，有非常——漫長的時間，來將事情都說清楚喔？”

佐倉蜜柑轉身，拉起之前跌坐在地上的志村轉弧：“對吧，轉弧君？”

兩只手交握在一起，傳來的溫度令人覺得陌生。而從心底裏滋生出的不可名狀的什麽，同樣讓少年覺得異常。

異常，但不討厭。

“嗯。”

——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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